【海蓝·小说】汪胡情事

引子

不记得是第几次进入瑶里汪胡风景区的原始森林。第一次，没感觉；第二次，感觉很淡，觉得山不那么高，所以爬起来不那么累，南山的瀑布，又没见到水，而导游讲的故事，有些味道，味道又不那么味浓，转出森林，就已忘记……

谁能次次辜负山水？谁能次次不生情？不记得是第几次进入瑶里汪胡原始森林。拾阶而上，一块招牌“山在叮咛，水在关照……”灵感犹如海市蜃楼，又象沉淀已久的睡眠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地点被悠悠唤醒。

天然的氧吧，心灵的休憩驿站，山自婀娜水自灵，已在他人笔下，化作万千秀美文字。山水有情人亦有情，我的灵感，这一次，斗胆触向情事。《红楼梦》中，曹公假宝玉言林妹妹“颦颦”表字的杜撰，又表白这世上典故，除四书外，杜撰何其多也。那么，《汪胡情事》的演绎戏说，就请读者诸公休笑我杜撰了。

汪胡原始森林，从来处来，往去处去，不走回头路。有峰回路转，就有柳暗花明。既是杜撰，何妨狂放一回，且让情事萌生，就从时光倒流处汩汩而出。

春

汪家姑娘胡家郎。瑶里的青山绿水，红尘俗世外不可多得的安然纯净，滋养得姑娘娇俏小伙俊朗。青梅竹马的少年时光，象汪家姑娘丰美的麻花辫一样，越长越长，长成了亭亭玉立郎情妾意的俏模样。胡家小郎，虽然家境贫寒，但是身体健壮，心地善良。年年春上采茶忙，汪家姑娘十指尖尖，让胡家小郎的心里，拱出了雨后春笋的向往。

从春到秋，从耕到收。那桃花灿烂，开在汪胡村口。迤逦进去，是丰茂的森林，是情爱生长的地方。

月华如水的春夜里，胡家小郎，站在香气袭人的桃花树下张望。“汪家妹妹，我的小娘，你今夜来不来，莫把哥哥想断肠……”汪家姑娘，倚着自家的闺阁窗，“那桃花树下，胡家小哥哥可在么？呀……他已来了……”可是爹爹在厅堂里抽旱烟，烟雾悠长，闺阁的门槛啊，又高高在上。顾不得了，汪家姑娘双眸如水，那水盈盈的双眸啊，是盛了南山湿润的氧。汪家姑娘，小心翼翼，揣着慌张，提了石榴裙，要出闺阁房。“噫呀呀，那恼人的狗子呀，你叫个什么鬼吗？我偏要出去逛一逛……”狗是自家养，为何吠吠忙？爹爹盹着了，狗把爹爹叫醒了。爹爹的口涎流得老长，晶莹透亮。他“嗖”地吸回去，又打个长长大大的呵欠，看见了踟蹰慌张的姑娘。

“妹仔，这么晏了，你要到哪里去逛？那对面就是山林哩，早先可有豺狼……我妹仔乖，爹爹和大黄守着门，你安心睡了吧……”

汪家姑娘不敢忤逆爹爹，退回了闺阁房，眼泪汪汪。哭一阵，想一阵，那夜就渐渐沉了。又落了雨，那春雨叫人恼叫人怜，淅沥沥地“滴答滴答”扣在瓦上，象是胡家小郎，轻一下，重一下，敲着汪家姑娘的心房。

“呀……我倒要看一眼，他可归去了么……”汪家姑娘，本已展被铺床，忽悠又起，慌慌忙忙，推了窗。那雨水缠绵，浸润着花香，是怎样美好而忧伤的春夜？村口边那婆娑的树影下，还有个孤单单的身影子，那是胡家小郎，还在痴痴地站着，张望。夜黑，汪家姑娘看不见，那满树桃花呀，叫春雨催落，落了满地，相思成片。那胡家小郎的衣衫上，也落了相思的桃花吧？“哥哥，你回去吧，那落在你肩头袖口的桃花瓣，可不就是妹妹我吗？且携了梦回去吧……”

这汪胡的春夜哟，山青水碧绿梦正酣。夜这样长，梦这样香。春雨绵绵，心事寸寸，伴着相思长。

夏

春去夏至，桃花开又落。汪胡的山里山外，丛林茂密，绿浪翻滚。千条枝万条络，吹拂着初开的情事，象艳阳，在树影间跳跃着，一片光影斑驳。南山的瀑布，水已酣然，韵韵成波。

红楠树下，汪家姑娘倚着胡家小郎的胸口。抬起眼来看一眼哥哥，哥哥就要走了呀，怎不叫她心伤情恸，泪眼婆娑？

“妹妹，你莫哭呀……爹爹说的不错，志在四方，才是好男儿。我比不得你爹爹替你相中的村长二儿，他是大树底下好乘凉，哥哥我，不靠自己的腿走出去，爹爹怎肯把你嫁给我？妹妹，你等着我，等我拾掇了城里的好光景，妹呀，哥哥一定会来接你和爹爹，我们把下半生的日月，过得快快活活……”

汪家姑娘，呜呜咽咽，青葱玉手，指着自己的心窝，“哥哥呀，爹爹他老人家是没错。我姆妈下世得早，这些年爹爹不容易，他为了拖大我，过得曲折坎坷……可我现在大了，又有你，咱能养活自己供奉爹爹了。守着这山里的日子，自家的田地勤拾掇，山里的果树又多，花开会结果，哥哥呀，咱不出去，也能把下半生的日月，过得踏实又快活……”

胡家小郎心意已定，徽饶小道指离别，蜿蜒向左。他将心爱的姑娘在怀中用力抱了抱，又将兆示出道平安吉祥的红楠树干摸了摸。南山水响，森林里涛声暗涌，是分离的悲切，还是出征的豪歌，还是，只因风过？

苍天无语。岁月如梭。夏去，秋伶仃，残冬忽又过，来年，春更寂寞。汪胡的森林经了岁月一转车轮，又撑起了一林浓绿，绿到如墨，将汪家姑娘的情愁深裹。

汪家姑娘，在田间劳作，在灶台烧锅。静然的时刻，与爹爹两两相对，爹爹吧嗒着旱烟，大黄忠心守着。爹爹眨着老眼，眼里幽怨浑浊。“这该死的胡家后生仔，看看是个血性好男儿，咋就一去年把，没把音讯来过……这难煞了我。我的好妹仔，其实村长二儿，也是个呱呱叫的好后生仔呢……胡家后生，再迟了，可休怪我……”

夏日天长，心绪更寥落。汪家姑娘，独自在林间，行行停停，或走，或坐。南山瀑布，湍急倾泻，是越来越稠密的心事，沿着山涧，一路起伏一路跌拓。天鹅谷，仙女潭，汪家姑娘弯下腰来，洗一头浓密秀发，那水带着少女的娇娜，是芬芳的香波，有痴情的神龟，偷啜当酒喝。汪家姑娘，神伤无措，恍然间，却又看见，在那潭边的峭壁上有慈眉善目的观世音，她拈花微笑，自在莲台坐。

汪家姑娘，在林间遇见了好几回村长二儿。村长是本家，那二儿，可不就是汪家小男儿？犹记得，幼时姆妈在时，在村里的小学堂里，汪家姑娘和村长家的本家小哥哥，还在一个教室里上过课。自古穷通皆有定，离合岂无缘？你做你的村长儿，我爱我的胡家郎，攀沿富贵，汪家姑娘从没想过。但那汪家二儿，林里碰见几回，也坦荡荡与她言语讲说，又殷殷询问，“那到城里捞光景的胡家郎，可有信来过？”汪家姑娘惆怅叹息，眼里有黯然泪光闪过。汪家二儿，又恳切地劝道，“世上路有千条，条条通阡陌，万事需看开阔，休把自己折磨。”家业殷实，也未见得专出刁钻古怪纨绔骄儿。掉个头想，幼年通畅，衣食无忧，方能免于心智猥琐，自然而然形成胸襟的光明磊落。这汪家二儿，长得不及胡家小郎威武俊朗，但书读到高中不是白读，他说的话，耐嚼，耐想，耐得在姑娘心里反反复复琢磨。

夏更浓烈。骄阳在青山碧水外如荼如火。胡家小郎带回了城里的投资客。那是一对父女。老者目光炯炯，步履矫健，偶尔于温雅中流露出经商者的精明，一派睿智清烁。而那女儿，是城市娇养的时髦娟娥。她赞叹着瑶里诗画山水，汪胡风情秀美，她摩登风范笑语如歌，“爸爸，瑶里汪胡如此美丽，不如建个度假村别墅，我们和小胡，一家子，就守着这下半生世外仙境的快活……”胡家小郎，他卸了汪胡的情锁，换了城里衣衫，他终成了志在四方的好男儿。

情事如烟，韶华蹉跎。悲欢与离合，去留与对错，哽咽难，待与何人说？

秋

稻穗如苏，架上南瓜熟。汪胡森林里，勾栗、弥猴桃、香榧、野酸枣，熟了无数！秋天，是收获的季节，那仓丰廪足，满山果物，是岁月对农人辛劳稼穑的回礼，也是汪胡森林对汪胡儿女的多情馈赠。

然而，秋天，除了丰收，还有更悲戚的孤独。汪家姑娘，自从胡家小郎带回了在城里搞房产开发建设的梁氏父女，情梦已碎，情事化虚无。孤单的森林里，她独自徘徊，难遣悲苦。日月潭边，谈（檀）笑风（枫）生树下，往事依依，历历在目，而今忆来，竟是糊涂！鹅掌楸的叶子，在汪家姑娘的刘海前轻轻拂过，象情郎的手掌安抚。可情郎呢？情郎，——已她属！念及此处，汪家姑娘，神心俱恸，她伏在一棵参天的红豆杉树干上，失声痛哭！那哭声，肝肠寸断，令那南归雁阵，收了翅羽，魂落无依；山涧碧水，纵然悠细，本有鱼儿欢乐来去，闻哭声竟也潸然沉水，幽咽无语。可怜的汪家姑娘，情深不如林深处，独彷徨，谁人顾？

汪胡森林百年青葱树，一半荣来一半枯。枯如前生梦，梦已杳无。荣树抽新枝，蓬勃遥指，便是转身峰回路。

汪家二儿，在那汪胡森林里，棒打鸳鸯、横木分树处，找到了哭哭行行的汪家姑娘。他勇敢地走上前去，握住了姑娘满手无助。

“妹妹，休再愁苦！往前去，岂非没有路？哥哥我愿意，将这一生，与妹共度……”

汪家姑娘抬起含泪的妙目，惊讶地看着汪家二儿。思忖了一会，叹息说道：“汪家哥哥，你的好意我晓得……你只是可怜我。若你真有此意，我早听爹爹提起过你，林子里多少回相遇，你为何一回也不曾提？汪家哥哥，你是村长的儿，又是汪胡小学堂里的老师，就再休笑我命苦……”诉到伤心处，汪家姑娘，那眼泪，又滚落得如断线珍珠。

汪家二儿，再上前一步，“妹妹，当初，你与胡郎彼此有情。他进城寻好生路，你望穿秋水守顾。我纵对妹妹满心爱慕，岂可横刀？我与胡郎，本也同村住，行事为人，怎能只管自己希图？”汪家二儿，话说得如落人心上的槌鼓，句句分量清楚，这正是，他与那胡家小郎，燕雀与鸿鹄，截然分明处。

他又顺着手往高处指：“妹妹你看，这棒打鸳鸯横木分树，横木已自死，棒失无觅处！你再看那携手并肩的鸳鸯树……”汪家姑娘，顺着汪家二儿的话语，抬起泪眼婆娑的目光，“它们生生世世茂盛，举案齐眉，都在汪胡！”汪家二儿的话，如一缕朝霞之光，拨开了汪家姑娘脑子里的团团瘴雾，又像那沁人心脾的甘露，冲淡了她心里的层层忧苦。

卿须怜我我怜卿。欢喜愁苦，本是人生各半数。悲秋时节，断桥接水，落花仍须春回顾。汪家二儿，摘了一颗林里的猕猴桃，递给汪家姑娘。“妹妹，拿着，我知道你喜欢桃，尝尝吧，那滋味，是我们现在的生活，有甜蜜和酸楚……”汪家姑娘含羞接过，却低语，“这桃可不同春上那桃……”“妹妹，春上那桃，只看开花不问结果，那生涩小果都随风雨落！而我给你的这桃，是营养丰富的丰收果，妹妹，再往深一步说，这是我们汪胡好光景日月的一束星星火哟……”说着，谈着，汪家二儿发出了爽朗的笑声，汪家姑娘，心里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，看到了希望的光曙。

秋高气爽的汪胡森林哟，万木有荣枯，真情永存驻。鸟儿双飞，从林间过，欢唱着“同甘”、“共苦”、“同甘”、“共苦”……蓝天上，白云悠悠，自在从容，或卷或舒。那阳光雨露，滋润着汪胡树木，也滋润着汪胡儿女，他们将青山绿水深情守护。

冬

山宁水静。猕猴，在林中安睡；松鼠，偶尔出没，寻寻觅觅，捧了果实，碎步急切回。冬天的第一场雪，下得轻盈，将那林间苍翠，填上银色俏丽，是一派不可多得的天然妩媚。汪胡的冬天，是丰衣足食，沉香好梦的痴醉。

胡家小郎，从夏至冬，携着那梁氏父女，到瑶里，到汪胡，考察了好几回。奥迪A6的轿车，来来去去碾着蜿蜒的山路，象把人心，如九曲回肠，拉直了又“窸窸窣窣”叠起。胡家小郎对粱老先生游说，“汪胡小学，依山傍水。因乡里少经费，村里更无闲钱，校舍残破，桌椅简陋，您不如找村长谈妥了，买下这块地建别墅，那可是背靠青山脚踏财源的难得好风水……”梁小姐听着小胡巧舌如簧，满心向往，美目烁烁生辉。粱老先生却若有所思，微微皱眉，“那汪胡的孩子们又到何处读书学知识呢？”胡家小郎不假思索脱口回，“村子最北的坟地边上，还有块蛮大的空地，是废弃的屠宰场。山里村民愚昧，给他几个拆迁安置费，将学校迁过去，我敢保证，从村长到家长到娃娃，都笑得合不拢嘴……”粱老先生却将脸色沉重了，目光如剑，扫一眼胡家小郎，眼皮缓缓低垂。

汪胡的冬夜，天人俱静。俱静中，偶尔传来几声忠心犬吠。村长家里，堂前火盆烧的正旺。围着火炉而坐的，有老者，有年青；有小伙，有姑娘；有城市的英才，有乡村的领袖；有前辈的豁达开明，有后起的朗朗追求。汪家二儿，慷慨激昂侃侃而谈“山村的闭塞，使瑶里汪胡成了寂寞山水，山村的贫穷，使这里的孩子渴望求学读书，成为一种奢侈的罪。老先生在城市搞开发建设，雄才伟略，也定能体会都市人为生活奔忙的辛苦劳累。既然有心在汪胡建别墅，老来傍依山水，何不潇洒倾囊，作嫁衣裳，在瑶里开发一家旅游公司，在汪胡建一个度假酒店？那城里打拼的疲惫者，闲来，可来瑶里汪胡享自然山水一醉；对于山乡建设，又是先生回报社会功不可没的善举，何乐而不为？”粱老先生，终被汪家二儿的诚挚打动。他投入资金，在瑶里开了一家归来旅游公司，又捐善款将汪胡小学修葺一新。而后置下村北废弃屠宰场那块地，准备建一座名叫“汪胡小住”的度假酒店。

胡家小郎目瞪口呆，“粱老先生，您这样在山乡下大本钱，那笔钱，可是我们准备拿下市中心那块沿江宝地的储备资金啊……”粱老先生将手一摆，“世上适合搞房产开发的宝地无数，但老夫老矣，只想守着这瑶里汪胡这块宁静的自然生态宝地，颐养天年。能为城乡嫁接沟通，做一点微薄的贡献，对老朽的人生，亦是另一种至尊圆满。我心意已定，不必多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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